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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投机家,大投机家5

定融产品 2023年07月08日 12:25 122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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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创新时代,与之呼应的是思想和文化的火花碰撞,在这样一个大时代的背景下,产生了一大批思想上乘、风格迥异的优秀作品。近期,我们隆重推出由著名作家、诗人沈苇主持的“中国实力散文家”栏目,致力推介新时期中国当代优秀的实力散文作家和他们的优秀作品。在刊登作品时,我们还配发了作家的简介、照片、作品集(书影)、评论等相关背景资料,以便更好地帮助读者,深入解读作家的作品。我们将陆续刊登国内二十多位实力作家的代表作,以来稿先后推出。敬请广大读者的关注和支持!

编者

中国实力散文家 : 李娟代表作

著名作家李娟近照

李娟,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记一忘三二》。长篇非虚构《冬牧场》,《羊道》三部曲。诗集《火车快开》。现居阿勒泰,供职新疆文联。

评论摘要

李敬泽:

羊道是飞于山河之上和隐于草芥之中的文字,李娟在此证明她的宽广绵长。她以未经损伤的完美钝感在羊道中确立了齐物论的世界:万事万物皆是新鲜庞大,人间小事同于世界大战。阅读这个世界,让人纠结于心智上的优越与羞惭。

柴 静:

我有一个意外是,李娟写《木耳》时,结构和篇幅都已经具备了最容易被认为是“时代问题”的基础-----资源和古老文明被工业化掠夺的主题。我原以为她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看她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这篇她自己很不喜欢,虽然是真实发生的,但写作的刻意与苦心让她难受。她不喜欢沈从文某些文章,也是因为觉得他写得“苦”。

她宁愿没有预设视角,用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体验一切她遭遇的世界,这里面当然可能有残缺,但文学的独立性就在于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用个人的方式来解释人与世界的关系,在此之上建立自己“所为”与“所不为”的基础。

韩子勇:

李娟的写作个案让我们看到,重复、陈旧、缺乏生机的,从来都不是生活本身;如果文学的世界无精打采,那是因为写作者的封闭与贫血。在生活的分流日益严重的今天,需要重新确立我们对生活的立场,重新建设我们与生活的关系,重新回到土地与劳动的世界中去。文学是心灵的故乡,而生活是文学的故乡。生活在写作者那里,不是用来从外部去认识、思考和表现的,生活必须是写作者自身命运的一部分,它才可能暴露出隐匿已久的本质。李娟的“另类”和不可复制性,是生活和命运的“另类”和不可复制性——这种“另类”和不可复制性,并非是由于“唯一”和“稀缺”,而是因为许多写作者与真实的生活相违太久、背道而驰,带着光环、浮在面上,成了没有根的人,失血贫血的人,成了没有家园的人、捕风捉影的人、热衷于参加各种文学活动的人。文学不是一种体制,文学也不应是一种功名。当文学的写作者在后方凑成一堆、挤作一团的时候,生活在前方轰轰前进。在这个时候,所谓专业或体制,就成了桎梏。

李娟自己喜欢的作品

李娟自选散文三题

(阿勒泰) 李娟

冬夜记

小时候的富蕴县,冬天真冷啊。睡到天亮,脚都是冰凉的。我和我妈睡一个被窝,每当我的脚不小心触到她,总会令她惊醒于尖锐的冰意。被子那么厚,那么沉,却是个大冰箱,把我浑身的冰冷牢牢保存。然而被子之外更冷。我俩睡在杂货店的货架后面。炉火烧到前半夜就熄透了,冷却后的铁皮炉和铁皮火墙比一切的寒冷都冷。那时,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失眠了。我总是静静躺在黑暗中,相峙于四面八方的坚固寒意。不只是冷,潜伏于白昼中的许多细碎恍惚的疑惑也在这寒冷中渐渐清晰,膨胀,迸裂,枝繁叶茂。我正在成长。一遇到喧嚣便欢乐,一遇到寂静便恐慌。我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若惊醒我妈,她有时会温柔地哄我,有时烦燥地打骂我。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我活了不到十年,对所处世界还不太熟悉不太理解。好在不到十年就已经攒存了许多记忆,便一桩桩一件件细细回想。黑暗无限大。我一面为寒冷而痛苦,一面又为成长而激动。

就在这时,有一个姑娘远远走来了。

我过于清晰地感觉到她浑身披戴月光前来的模样。她独自穿过长长的,铺满冰雪的街道,坚定地越来越近。仿佛有一个约定已被我忘记,但她还记着。

我倾听许久,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我惊醒般翻身坐起。听到我妈大喊:“谁?”

仿佛几经辗转,我俩在这世上的联系仍存一线细细微光。仿佛再无路可走,她沿光而来。在门的另一边轻盈停止,仿佛全新。

她的声音清晰响起:“我要一个宝葫芦。雪青色的。”

我妈披衣起身,持手电筒走向柜台。我听见她寻摸了一阵,又向门边走去。我裹着被子,看到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动,看到一张纸币从门缝里递进来,又看到我妈把那个小小的玻璃饰品从门缝塞出去。这时,才真正醒来。

小时候的富蕴县真远啊。真小。就四五条街道,高大的杨树和白桦树长满街道两侧,低矮的房屋深深躲藏在树阴里。从富蕴县去乌鲁木齐至少得坐两天车。沿途漫长的无人区。我妈每年去乌鲁木齐进两到三次货。如果突然有一天,县里所有的年轻姑娘都穿着白色“珠丽纹”衬衫、黑色大摆裙及黑色长筒袜;或者突然一天,所有人不停哼唱同一个磁带专辑的歌——那一定是我家的小店刚进了新货。在小而遥远的富蕴县,我家小店是一面可看到外面世界些微繁华的小小窗口。

又有一天,所有年轻人每人颈间都挂着一枚葫芦形状的玻璃吊坠,花生大小,五颜六色,晶莹可爱。“宝葫芦”是我妈随口取的名字,一旦叫开了,又觉得这是唯一适合它的名字。我知道它的畅销,却从不曾另眼相看。还有“雪青色”,也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然而一夜之间突然开窍。从此一种颜色美于另一种颜色,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更令人记挂。原来世上所有美丽的情感不过源于偏见罢了。我偏就喜欢雪青色,偏要迷恋前排左侧那个目光平静的男生。盲目任性,披荆斩棘。我在路上走着走着,总是不由自主跟上冬夜里前来的那个姑娘的脚步。我千万遍模仿她独自前行的样子,千万遍想象她暗中的美貌。又想像她已回到家中,怀揣宝葫芦推开房间门。想象那房间里一切细节和一切寂静。我非要跟她一样不可。仿佛只有紧随着她才能历经真正的女性的青春。

我总是反复想她只为一枚小小饰品冒夜前来的种种缘由。想啊想啊,最后剩下的那个解释最合我心意:她期待着第二日的约会,将新衣试了又试,难以入睡。这时,突然想起最近年轻人间很流行的一种饰品。觉得自己缺的正是它。便立刻起身,穿上外套,系紧围巾,推开门,心怀巨大热情投入黑暗和寒冷之中。

我见过许多在冬日的白天里现身的年轻姑娘,她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穿一样的外套,梳一样的辫子,佩戴一样的雪青色宝葫芦。她们拉开门,掀起厚重的门帘走进我家小店,冰冷而尖锐的香气迎面扑来。她们解开围巾,那香气猛然浓郁而滚烫。她们手指绯红,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白色的冰霜,双眼如蓄满泪水般波光潋滟。她们拍打双肩的积雪,晃晃头发,那香气迅速生根发芽,在狭小而昏暗的杂货铺里开花结果。

我是矮小黯然的女童,站在柜台后的阴影处,是唯一的观众,仰望眼前青春盛况。我已经上三年级了,但过于瘦弱矮小,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幼儿园的孩子。说什么话都不避诲我。我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不动声色。晚上睡不着时,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时焦灼一时狂喜。眼前无数的门,一扇也打不开。无数的门缝,人影憧憧,嘈嘈切切。无数的路,无数远方。我压抑无穷渴望,急切又烦燥。这时敲门声响起。雪青色的宝葫芦在无尽暗夜中微微闪光。霎时所有门都开了,所有的路光明万里。心中雪亮,稳稳进入梦乡……然而仍那么冷。像是为了完整保存我不得安宁的童年,世上才有了冬天。

这世上那么多关于青春的比喻:春天般的,火焰般的,江河湖海般的……在我看来都模糊而虚张声势。然而我也说不清何为青春。只知其中的一种,它敏感,孤独,光滑,冰凉。它是雪青色的,晶莹剔透。它存放于最冷的一个冬天里的最深的一个夜里,静置在黑暗的柜台中。它只有花生大小。后来它挂在年轻的胸脯上,终日裹在香气里。

青春还有一个小小的整洁的房间,一床一桌,墙壁雪白,唯一的新衣叠放枕旁。是我终生渴望亲近的角落。小时候的自己常被年轻女性带去那样的空间。简朴的,芬芳的,强烈独立的。我坚信所有成长的秘密都藏在其中。我还坚信自己之所以总是长不大,正是缺少这样一个房间。我夜夜躺在杂货铺里睡不着,满货架的陈年商品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夜比一夜冷。白天我缩在深暗的柜台后,永远只是青春的旁观者。

那时的富蕴县,少女约会时总会带个小电灯泡同去,以防人口舌。同时也源于女性的骄傲,向男方暗示自己的不轻浮。我常常扮演那个角色,一边在附近若无其事地玩耍,一边观察情意葳蕤的年轻男女。他们大部分时候窃窃私语,有时执手静默。还有时会突然争吵起来。后来一个扭头就走,一个失声大哭。

她大哭着冲向铺满冰雪的河面,扑进深深积雪,泪水汹涌,浑身颤抖。很久后渐渐平复情绪,她翻身平躺雪中,怔怔眼望上方深渊般的蓝天。脸颊潮红,嘴唇青白。冬天的额尔齐斯河真美啊!我陪在她旁边,默默感知眼前永恒存在的美景和永不消失的痛苦。就算心中已透知一切,也无力付诸言语。想安慰她,更是张口结舌。真恨自己的年幼。我与她静止在美景之中,在无边巨大的冬天里。

有时候我觉得,一切的困境全都出于自己缺了一枚宝葫芦。又有些时候,半夜起身,无处可去。富蕴县越来越远。可一到夜里我还是睡在货架后面。假如我翻身起床,向右走,走到墙边再左转,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小店的大门。假如我拔掉别在门扣上的铁棍。拉开门,掀起沉重的棉被做的门帘。门帘后还有一道门,拔开最后一道门栓我就能离开这里了。可是没有敲门声,也没有宝葫芦。似乎一切远未开始又似乎早已结束。我困于冰冷的被窝,与富蕴县有关的那么多那么庞大沉重的记忆都温暖不了的一个被窝。躺在那里,缩身薄脆的茧壳中,侧耳倾听。似乎一生都处在即将长大又什么都没能准备好的状态中。突然又为感觉到衰老而惊骇。

恐惧记

小时候我在四川,总爱长时间流连乡间小道。无目的地行走,奔跑,喃喃自语,高声唱歌。田野四面荡漾。夏天鸣蝉如密网裹住双耳,冬天湿泥顽强团在鞋底。眼前道路无尽延伸,心中异想呼啦迸响。火花四溅,大汗淋漓。我如感受不到全世界一样行走在全世界里,如鱼感受不到水一样畅游水中。不时磕着碰着,伤痕累累。伤口不肯愈合,浑身到处都疼,到处都不安分。身躯是密室,年龄是禁限,重重封印无穷大的热情和伤心。然而话语之中有裂隙,眼睛中也有,指尖的力量中也有,头发的生长之中也有。这是成长的雷霆之势,轰然堆蓄一生元气。后来的自己,不停生病,羸弱不堪。幸有源自童年的旺壮有力的成长,童年的猛力,镇守身体一方,隆隆作响。于是生病的时刻无论多么痛苦难捱,总觉得死亡遥遥无期。

我在乡间闲耍,无限欢乐,又心怀巨大恐惧。我怕野狗,怕蛇,怕毒虫。最怕路边的坟墓。新坟倒也罢了,墓碑崭新,遍地红屑,看上去多少显得喜气洋洋。而旧坟森森,石碑歪斜,坟山塌陷,棺材外曝、变形。潮湿的棺木上生满黑绿相间的苔藓,朽坏处黑洞洞的,看进去深不见底。每次经过这样的坟墓,心中紧崩,后背恶寒,嘴里却哼着歌。渴望快速经过,却硬逼着自己放慢步伐。童年的自己总是故作无畏。有人的时候,这无畏做给人看。没人的时候,做给冥冥之中的眼睛看。非得如此逞强不可。似乎非得如此才能震慑冥冥之物。有时当着别的小伙伴,还故意爬上裂开的老坟,踏上裸露的棺材,嘻嘻哈哈。还凑近上面的破洞往里看,拾捡被鼠类啃噬的棺材碎片抛打同伴。那些木片轻飘飘的,使劲一捏便成粉末,从指尖簌簌而下。那时心中既有恐惧,也有得意,还有隐隐哀求。这童年的轻薄之态,这小小的人儿,她瘦小、尖锐,不安,富于希望。我渴望她被原谅。

我渴望她快快长大,哪怕到了现在,我仍然以为长大后一切就会好起来,长大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但是“长大”何时到来?她感到时间无限静止。每天早上醒来,好像一觉睡醒又回到了昨天。外婆像昨天一样催促她起床,屋檐水像昨天一样无止境地滴嗒。她懵懵然躺着。她躺着,一切不会到来。她主动起身追逐,一切仍不会到来。她翻个身面对木板墙壁。这是一座木结构的百年老屋,阴暗、霉湿。木板墙上嵌满虫蛀过的纹路,无尽地弯曲,均匀地混乱。这情景她看过过一万遍。一万遍地心想:虫子迷路了。虫子在木板表面啃咬前行,像是在黑夜里拿着手电筒前行。她的手指细抚虫子的道路,然后又睡着了。梦中困于虫子的迷途。外婆又在叫她。她突然想起上学的事,感到焦灼,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外婆八十多岁,她不足十岁。外婆比她多过了七十多年。七十多年的距离,令她常常感到世界深远。她一次又一次去向田野,一次又一次爬上最高的高坡,遥望群山连绵的远方。那时的希望与豪情才将她微微推向世界腹心。她紧攀世界的边缘,心想,只差一点了,再长大一点吧,再长大一点……她回到六平米的家中,外婆躺在黑暗中。她隔着七十年的距离看她,不知她是生是死。突然感到自己的成长可能源于外婆生命的退避。于是她又犹豫了。

整个童年里,她担心外婆死去。后来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开始等待外婆的死去。死亡是什么呢?失去是什么?她再不愿往下细想。她飞快地跑,像在追赶又像在逃避。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后来飞了起来。风瞬间鼓满咽喉和身体,上下左右前后方位瞬间混乱。世界瞬间失去地心引力。她瞬间大于整个世界。飞翔是她童年里的大秘密。她有时觉得是梦中经历,有时确信无疑。然而她哭的时候飞不起来,害怕的时候也飞不起来。那两种时候她沉重不堪。她一边哭,一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在田野间,走在大街小巷。我尾随其后,无能为力。一生都无能为力。

童年的孤独还在于,旁观者永不现身,见证者永远沉默。童年中的自己独自走在无人的长巷中。前后顾盼,慢吞吞拖着双腿。天黑了也不愿回家。但是天黑不回家要挨打。我站在街头,站在茫茫童年之中。沧海一帆无尽地漂流。我犹豫再三。

小时候的自己胆儿真小啊。怕挨打,怕野狗,怕蛇,怕毒虫,怕恶人恶语。归根结底就是怕死。怕一切暗处的,潜伏的,会突然降临,全面控制自己命运的事物。怕坟墓,怕死人,怕鬼。后来我知道了:人鬼殊途。可当我小的时候,小小的人儿心神明灭不稳,过于急切的成长总会不时触碰万物的边界。走在路上,一脚阴,一脚阳。走着走着就走迷了,不知是梦是醒。乡间传说与个人记忆纠缠不清,莽莽时间中的累积物大于全世界。全世界下半部分拥挤,上半部分旷朗。我站在世界下半部,常常被挤得一动也不能动。抬头仰望天空,似乎看久了就会天地倒悬,坠落进无边的空旷之中。

小时候总被噩梦魇压。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半睡半醒间,总被黑暗而坚硬的事物深深俯瞰。被观察,被试探。它们弄不清我是什么,便离去。可有的却怀有恶意,它与我对峙,非要我示弱不可。它们逼至极近处,如同等待我死去般看着我。它比我更深刻地感受着我此刻隆隆巨鸣的双耳,倒涌的血液,敲锣响钹的胸腔。它目睹我浑身颤抖,默数一波强于一波的震荡次数。当数到某个特定的数字,它退后一步,目睹我沉没深海。细细观察万米高压四面八方将我的神魂捏搓为齑粉。

我体会的只是痛苦而已,可我的眼珠先我一步察觉到危险——它一个劲儿地往上翻。突然想起,人死了才会翻白眼。我不想死,死亡还远着呢。我拼尽全力掀动眼睫。我似乎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以为这就是一切。然而恍眼间墙上一幅画没了。再努力看过去,它仍好好儿地挂在那里。霎时清醒,悍然睁眼,烟消云散。

又躺了一会儿,渐渐有了力气,便起身把墙上那作祟之物摘下来。接着再睡。

大投机家,大投机家5

这世上所有具攻击性的事物:醒不来的噩梦,甩不掉的鞋底泥,紧追不舍的狗,秘密伺守的蚊虫……都附着沉沉阴物。我无从躲避。我在乡间小路奔跑,又如挤身而过。巨大的未知与本能的希望一路紧随,前后翻腾,是命中自带的大风大浪。一时恐惧,一时狂喜。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知道一停止奔跑,一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伏击物就会扑上来。然而我跌了一跤。然而它们扑了个空。巨大的疼痛将我带走。我坐在陌生的地方号啕大哭。有人经过我目不斜视。又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畏惧而心怀期待。然而他也走了。我心中的火苗渐渐稳当。四面八方的伏击物仍安静窥伺。我走过漫长的路回家。家是更可怕的所在。

家最坚硬。最亲的亲人最冷漠,夜夜入眠的床最危险,黑夜最漫长。可所有这些都消磨不尽我对人世间的迷恋。我是下次月考成绩不进步就会被打手心的学生,是参加六一仪彩队游行之前必须借到一件白衬衣的儿童,是丢失了自动铅笔拼命想要瞒过家长的坏孩子,是每天放学都变换不同路线回家以逃避同班男生追打的胆小鬼。胆小鬼不顾一切地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丛林中奔突。无依无靠,无可凭持,却心存信心。奇异而巨大的信心啊!胆小鬼一边逃跑,一边生出巨翅。胆小鬼终于回到家,年迈的外婆和更为年迈的外婆的养母坐在黑白电视机前,两人一起扭过头来。她们如此苍老。后来她们死了。胆小鬼从没经历过如此巨大的死亡。世世代代累积至此的死亡。房间昏暗。胆小鬼忘记了外婆的责骂,记住了她留在锅里的一份温暖晚餐。

这一世,一定是我生生世世的第一世。这一定是我第一次来到世上吧。我突然就出现在童年里了,突然就站在那里了。我双手触及之处全是世界尽头,双脚所到之处全是深渊边缘。我看到昆虫就以为自己是昆虫,看到鸟兽就以为自己是鸟兽。要么我是野草吧?要么我是杂木顽石吧?我小得快要消失,又完整得不可思议。我上学,放学,上课,下课,睡觉,吃饭,看电视,做作业。我真的快要消失了。却又在世界另一端突然清晰、突然强壮。在那里,我仍迷恋奔跑,仍对全世界一无所知。仍倔强而迷惑,仍惧骇而勇敢。

难以相信,最后我还是长大了。我稳稳当当不偏不斜走在路上。我几乎就要什么也不怕了。所有前来威胁我的事物,我一眼就能看穿它的虚张声势。看不穿的,也能与其宁静共处。我身体健康,情感庞杂而坚定。我越来越强大,几乎就要无所不能了。就在这时,我开始衰老。

可是我连衰老都不怕了。可是我真的不怕吗?我清晰感到童年仍潜伏在我身体深处,伤痕累累,依旧敏感,依旧耐心。它静静等待远比衰老更茫然更巨大的变化。我怀疑那便是死亡。但仍觉得死亡遥遥无期。

青春记

十六岁的夏天,我最后一次去见黄燕燕。似乎与她的每一次相见都像是最后一次。其中一次,我去她所打工的挂面厂找她。见面时,她夸赞我的白色连衣裙,扯着裙摆对另一个女孩说:“太漂亮了!显得她很苗条!”

之前我是个小姑娘,站在那里,突然就变成了大姑娘。

另一次,也是那个挂面厂。车间高敞、安静,穿白衣的职工三三两两闲谈。突然,黄燕燕说:“开始了。”我心里一颤,背后的世界被打翻。我扭头看,巨大的机器启动了,地板在轰鸣声中颤动,整个车间陷入漩涡之中。这时,令人眩目的巨大一块事物冒着热气从上方徐徐垂下,洁白耀眼。那就是面条。

面条带着韵律感被铺展开来,切断,烘干。车间里的包装工人每两个一组,在狭长的蒙着白铁皮的工作台两侧相对而坐。一人过秤,一人包扎。黄燕燕用一张包装纸裹住一把半斤重的面条,快速搓卷,扎得紧致又整齐,再用浆糊粘牢。我坐在她对面手忙脚乱地称面条。当我称到第十把时,突然间觉得已经在这个车间里工作了很多年。突然什么也不怕了。那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

当我还是个学生,我从不曾幻想过什么体面堂皇的未来,我从没有过崇高的理想。我只向往黄燕燕那样的车间生活。我渴望能和许多人在一起干活、生存,像藏起来一样,和许多人在一起。我想长时间重复简单的一些动作,掩饰自己总是走神的毛病……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过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生活,再也没有意外,没有伤心。在此基础上,还希望能有一笔可以不多但一定得稳定的收入,再有两三件漂亮衣服。我还希望,在那样的生活里,在工作之外,还有空余的时间用来看书、写信、恋爱。这就是我少女时代的美梦。但是我穿着白裙子,和黄燕燕划清了界线。其实我是轻视她的。其实我是羡慕她的。黄燕燕坐在喧嚣的车间里伶俐地包装面条,像是人生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而我还在惊涛骇浪之中,四面无岸,不得罢休。

后来,我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流水线上的女工,捱过许多的辛苦,却已知道那是自己理所当然的命运。至今,我仍喜欢“车间”这种事物——巨大的空间,排列有序的机器,整齐划一的劳动现场……这是工业时代,不顾一切地抹平差异的工业时代。我正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我在这样的时代里出生,成长,我不得不依赖这时代的本质而生存。我要消失。我情愿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情愿没有休息日。我只想消失。每当我感到生活艰难,无法忍受,我便微笑。便闭了眼睛,捂了耳朵,一声不吭,什么也不理会。每当我心灰意冷,便换掉手机号,紧闭房门,坚持沉默。我总是不顾一切地往世界最深处藏身。

藏得最深的是黄燕燕。她从十六岁就消失了。她扯着我的白裙子对另一个女孩说:“太漂亮了!”然后就消失了。她俩一同消失。只剩我穿着白裙子站在那里,像白来到这世上一样。

我穿白裙子,走很远的路去找她们。白走了那么远的路,什么也没能赶上。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那时我一边走,一边努力编造见她们的理由。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见到她们的时候,我便说:“天气真热,去游泳吧!”她俩互看一眼,说:“要上班,去不了。”

之前,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但就在那时,我发现,她俩才是最好的朋友。她俩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插入了。她们的话题我也从插嘴。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包挂面,我和那个女孩一样笨拙。但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她立刻变得和黄燕燕一样灵巧熟练。那时她也辍学进入了那家挂面厂打工。从此,她们俩就天天面对面坐着,一边称挂面、包挂面,一边聊天。更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总是在被拒绝。总是在人群里后退。青春总是远未到来,远未到来,远未到来。然后就早已过去,早已过去,早已过去。等我做好一切的准备,等我编造好全部的理由,等我终于想通……已经晚了。只有我的容颜扯了一下青春的袖子,只有我的旧照片留住了青春。

当我十六岁时,仍然是小姑娘的模样,但心正在从童年的硬壳中剥脱。这心不知所措、无处可去。当黄燕燕赞美我的裙子时。我忍不住站直了身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然成为女性。同时发现,黄燕燕比我更早就成为了女性。她和另一个女孩议论我的裙子,口吻由衷,神情自在。我刚刚一脚踏进那个世界。她却早已从那个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

她指着远处走来的一个男人说:“他喜欢我,在追我。你看怎样?”

她早已从那个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

我仔细看了一看那个男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大人。忍不住脱口而出:“很好!”

黄燕燕问:“好在哪里?”

我一时语塞。我刚刚一脚踏进那个世界,又想再缩回脚去。

我十六岁时,头一天正合适的裤子,第二天就紧崩崩地裹住双腿,迈不开步子。每天总是不到饭点就饿得心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向灶台揭锅盖。我像大人一样,每顿能吃三两面,满当当一海碗——哪怕只是一海碗白水面,只放了一块油,一勺辣椒酱。

我十六岁时,头发和指甲一起疯长。身体像是丛林,无从修剪。有一天,我穿着已经非常窄小的黄色花布短裤,撑着伞走在大雨里,迎面遇到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打过招呼,他又多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无处遁形。伞也挡不住我的惊慌,瓢泼大雨也不能稀释我的狼狈。我回到家立刻把那条孩子气的短裤脱了扔开。简直想痛哭一场。我突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成长就这么到来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而在漫画书里,女主角十四岁就能迎来爱情。

黄燕燕十六岁时,迎来了爱情。她平静地为我在人群中指出一个男人。那样的平静我至今不能体会。我至今仍孤独地猜想。甚至至今不敢迈出第一步……哪怕已然陷入热恋之中,仍一无所知。那些曾被我深深爱过的,一个个最最真实的人,却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容貌和拥抱。就像是世上最贪心的人,最冷酷的人……我对别人说:“我恐怕有些自闭吧?”一边说,一边仍坚定地四面砌墙。砖一块一块地累积,一点一点地增高。虽迟缓,却从不曾犹豫。似乎在享受着这“自闭”。只是黄燕燕,一想到你,我就忍不住停下来,无限地迷惑。我的人生真的比你更好吗?我这样的成长,真的也没有错吗?

大投机家,大投机家5

我历经完所有的青春之后,在眼下这间空荡陌生的房间里煮挂面,不知明天会怎样,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我厌恶漂泊,却不得不漂泊。我在煮挂面,黄燕燕,我一看到挂面就想到了你。这是你亲手为我包的。你投以青春为我而包。我每吃一口,就想到你坐在那里工作的样子。我本该是你。我们一起长大,我总是悄悄追随于你,并只依赖你的认同。真的,除你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女性能见证我最最隐秘的成长和我唯一的那条白裙子了!

那么,亲爱的黄燕燕,你现还好吗?你在你的青春之中终日劳作,在世上最窄小的缝隙里发育、成长。当车间响起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你会趁机痛哭吗?当你长年累月重复着同样的机械性动作,偶尔也会想起我吗?你还记得我的白裙子吗?还记得我们共同的,漫长的童年……更早的时候,我上六年级,你辍学了。我在坡上耍,你佝偻着腰,背着满满一背篼沉重的新鲜腐竹慢慢爬坡。那时我们分别大半年,我没认出你来,你却认出了我。你戴着八百度的近视眼镜,一直走到离我最近处,对我说:“是娟娟吗?你来了吗?”我从不觉得我缺少过友谊。唯有那时,我觉得我缺少你。

更更早的时候,我们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我们深陷童年,不知未来。我们一起跑过长长的石板路小巷,冲向尽头的田野,冲向晨雾中的野菊花丛林。正是假日,班里漂亮的女生和稍微漂亮一点的女生都被老师挑选出来排练大型的元旦演出节目,我们几个被剔除的长得不好的女生在彩排的操场上远远地看。悄悄地模仿。然后我们跑向郊野,跑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在野菊花围簇的乡间路口,也排成小小的队形,跳了起来。我们感觉自己跳得一点也不差,并为此欢乐。我一想到那时的欢乐便落泪。黄燕燕,我一想到那时的你,就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抬头望向无底的天空。

六年级时,你辍学了。你家里是买挂面和干货的。你开始背起背篼,天天爬坡运货。当你累了的时候,就卸下背篼,在山路边休息。野菊花仍在那里开放。你哼着歌,起身跳跃、旋转,跳起了童年的那支舞。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小孩子。却不知何时错过了你的成长。

六年级时,你告诉我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穿着裙子上楼,千万不要靠着楼梯扶手走。因为会有男生从下面往上窥视。令我惊骇的并不你说的这件事本身,而是你和我之间的差异。在成长中,你远远走到了我的前面。

可是我也没有停止。六年级时,有男生在自习课上大声嚷嚷,说某女生在吃避孕药。我也为之惊骇。惊骇的同样也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竟然知道“避孕药”是个什么东西!

还是六年级,八百米长跑的最后一圈,我超过了班上的一个大个子女生。她在后面不屑地嘀咕:“干嘛这么拼命,小心挣破处女膜……”

我脚下一慢,被她从后面赶超了上来。

……

那么多的纷纷嘈嘈的“此刻”,我总是不停地为“此刻”的自己而惊奇,而慌乱无措。我不知自己从何处得知了避孕药,也不知道何以就明白了“处女膜”为何物。我所知所得越来越多,却没有源头。成长如此黑暗,青春只有“此刻”。

但是黄燕燕,你不为所动。你上楼时提着裙子,坚定地走靠墙壁的一侧。我为成长的变动而茫然时,你心中早已了了明晰,好像早已看清了一生的道路。

还有还有,十六岁时,有一天走在街上,一个乡下老妇人向我问路,叫我“娘娘(阿姨)”。令我哈哈大笑。那时我尚不知她是在向我的青春致意。她愿意恭谦对待我这样一个孩子,她愿意在一个孩子面前卑微。她已卑微成习惯,并籍此重重保护自尊。她信任我,只因我太过年轻。那时我穿着白裙子站在那里,因熟悉这个城市而面无表情。她迷了路,前来问路。她背着背篼,再一无所有。她说:“请问这位娘娘,ХХ哪么走?”……后来,她无数次地在我的梦中出现,也背着背篼,满脸的焦灼和小心,千万遍地陪笑问道:“请问这位娘娘……”……有时是你,黄燕燕,背着同一个背篼,问同样的问题。我不知如何问答。你便扔了背篼,轻蔑地笑了。

黄燕燕,我也愿卑微对你。你是千万个我所亏欠的人之一,你又是唯一的唯一。那样的你,躬身青春之中,抹糨糊、包面条,再手持面束的一端往工作台上用力一顿。你娴熟、平静,永不老去。而我仍然无限地迷惑,仍然还在等待开始,甚至仍然还有与人相爱的渴望。并仍然渴望,他是一个春天般的男性,温和、喜悦、无忧无虑……而我最最渴望的是能放下心中的怨恨。可是,可是。

可是我已所剩不多,几乎只剩下任性。只剩下我的母亲,只剩下我所贪图的世界的美景及人间的一些缘分,及手边的几件行李。我无力改变。却仍渴望改变。我青春已去,好在,往下还有的是时间。

对不起,黄燕燕。那天,我身穿新衣去向你炫耀,我轻松地对你说:“我们游泳去吧!”但我知道,游泳这件事对你说遥不可及。你大约连一件泳衣都没有,并且每个周日都得加班。但是我又有什么优越感呢?为何我非得那样对你不可,非得证明自己也不差……黄燕燕,我远远看你坐在车间里包面条,这才是“遥不可及”。我仿佛怕脏了白裙子似的,远远站着,不能靠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见面的理由……再也没有了。我远远站着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如何走上回去的路。那么远,比来时还要远。年轻的心里第一次感到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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